「契機比什麼都重要。我那時候忽然這樣想。偶然的一致,說起來也許是到處普遍存在的現象。也就是說那一類的事情在我們周圍,是日常經常發生的。但我們大半沒有留意到,就那樣忽略過去了。就像大白天射向天空的煙火一樣,只聽到微弱的聲音,就算抬頭望向天空也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如果我們有強烈追求的心願的話,那可能就會在我們的視野裡,以一個訊息浮現出來。變得可以鮮明清晰地讀出那圖形和意思來。而且我們看到那種東西時,就會驚嘆道:『啊,這種事情居然也會發生。真不可思議。』……」

 

——村上春樹《東京奇譚集》

 

 

  繼《萊辛頓的幽靈》之後,村上春樹再度發揮驚人的說書技巧,寫了這本好看的小說。書中收錄了五個短篇,分別是:〈偶然的旅人〉、〈哈那雷灣〉、〈不管是哪裡,只要能找到那個的地方〉、〈日日移動的腎形石〉、〈品川猴〉。每篇作品都散發著無比的魅力,讓人領略到新奇的創意和驚喜。

  記得去年的十月,在台北的紀伊國屋書店看到書的封面時,心裡納悶著村上先生不是對於怪力亂神完全不感興趣嗎?怎麼也開始跟靈異故事沾上邊了。關於這點,在《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對談集有以下的陳述:「我常常在小說中寫超常現象或超現實的事情,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基本上並不相信這種東西。既不相信完全沒有也不相信有,這種事情我不太去想。」他提到了撰寫《發條鳥年代記》的時候,曾經前往事發當地的諾門罕(位於海拉爾附近的邊境城市)取材,那裡人煙罕至,日俄交戰的現場位於沙漠的正中央,因為氣候相當乾燥,所以當時的戰爭遺蹟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像是剛剛戰鬥結束似的,有種時光倒流的錯置感。

  村上先生可能是想要帶回一些紀念品,於是將迫擊炮彈的碎片和手槍子彈帶回城裡的飯店,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他從夢中驚醒感覺房間劇烈地搖晃著,好像發生不得了的大地震一樣,當他努力站穩腳步,勉強地打開房門出了走廊,一切突然安靜下來了,村上先生揣測大概是自己的精神波長和戰爭當時的狀態突然吻合了吧,這種感覺在新作《東京奇譚集》隨處可見。

  比起長篇小說,我比較偏好村上先生所寫的短篇故事,每一次閱讀都會有新的發現和啟示,充滿了冒險性的趣味,好像萬花筒似的讓人大開眼界。不同於過去在訪談之中,村上先生有意迴避小說中的主人公等同於作者本身的說法,這次他在本書一開頭就表明了故事中的我=村上,也就是作者本人,試圖將虛構的小說與真實的人生之間存在的牆打破,進入一個純然的灰色地帶,並且承襲了日本既有的怪談傳統,說書人必須在講故事之前來段開場白,也賦予古典新風貌。

  閱讀岡本綺堂的《青蛙堂物語》也有相似的感覺,好像故事中的人物透過小說這樣的介面,開始和身為讀者的我對話了起來,看起來好像是聽來的故事,但是又和真實人生有所聯繫,你開始分不清楚哪個部分是虛構的,哪個部分是真實的,這些因素使得文字本身格外吸引人,像是一種魔力試圖把你帶往另一個地方去,在那個陌生的場所裡,好像有某些東西等待著你,呼喚著你,提醒你其實類似的情況很有可能發生在我們的周遭,只要知道不可思議的事也有它存在的價值就好,它就會自然地產生奇妙的聯繫。

  即使以平淡的筆調來描述這些經歷了不可思議事件的主角們的生活背景,也可以看出村上在人物描寫方面展現了爐火純青的功力,我相信在這方面村上先生做了很多功課,特別是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凌晨五點四十六分發生了神戶大地震,同年三月廿日上午七點五十分東京地鐵發生了奧姆真理教施放沙林毒氣事件,宛如末日般的浩劫,使得他開始願意走出自己的世界,主動去接觸沉默的大眾,人們不能對於自己身邊所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因為人與人之間是靠著無形的東西緊密相連的,就好像命運共同體一般,無論歡喜或哀愁都要學習著承受。

  事件發生的半年後,村上先生決心著手進行田野調查式的訪談工作,接觸了許多當事人,傾聽他們發出的微弱聲音、內心的無力感以及胸中難以消滅的塊壘。從訪談的過程裡,他開始能理解人是如何一點一滴的形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內心深處都有著難以癒合的傷口,是什麼樣的信念讓一個人能夠好好活下去,這些都是村上致力去了解的部分,在短篇集《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村上的文字變得溫暖很多,像是用神明的眼睛在觀察世間眾生的欲望和煩惱,內心的呼救和渴求。《東京奇譚集》則是呈現了希望之光,打從心底釋放微熱的溫度,像是和好朋友分享最近聽聞的故事那樣,更進一步拉近作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或者說根本上打破了這樣的限制,從陌生到零距離,讀者也成了故事中的角色,體驗著日常生活中非日常的事件,偶然與巧合彷彿一線之隔,生與死也不再擺出對立的姿態。讀完之後,也許對人生會有不同境界的體悟,也許你會在成串的問號堆找到了可能的答案,小說和人生的微妙互動就從這裡開始。

  談到創作的動機,村上春樹說「只不過被某種不可思議的事打動而已。」沒錯,這些不可思議的事就是一種契機,本身具有轉化、昇華和連結的神祕力量,當你亟欲解決某一問題時,這些契機旋即出現在你眼前,變成解決問題的關鍵。不管在生命中遭遇了多少挫折,或是失去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像是長年與姊姊失聯的鋼琴調音師、無法愛上別或是失去名字的男女,他們都在人生最絕望的幽谷,忽然靈光乍現,打開內心纏繞已久的死結,前提是必須要有解開結的渴望,否則這些偶然與巧合也無法成為契機,我覺得這就是村上要傳達的理念。

  〈偶然的旅人〉本書中最令我感動的一則短篇,故事一開始村上春樹現身說法,告訴我們他所遭遇到的關於爵士樂的巧妙邂逅。如果對照〈萊辛頓的幽靈〉,你會發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認為小說家在揀選材料的時候,也會把一些很好用的題材拿來回收再利用,習慣從村上小說裡找尋拼圖線索的朋友,不妨試試看你的手氣有多好。故事中的男同志在偶然之下認識了咖啡店裡搭訕的婦女,兩人有著莫名情愫卻因為性別傾向問題,無法再跨越任何一步,這樣的無奈和尷尬竟成了他和親姊姊重逢的契機,那是令人動容的一刻,十年後再相見人生已行至中途,所有的憤懣和糾結,都在擁抱的淚水中釋懷,如果你忽然想起自己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親人或好友,請你以愛與寬容去跨越那道門檻吧,別再錯過任何可以重拾往日情懷的機會。

  〈哈那雷灣〉使我想起《萊辛頓的幽靈》裡的〈第七個男人〉被海嘯捲走的K,這次的受難者換成了夏威夷周邊小島上被鯊魚咬斷了腳意外溺死的男孩,敘事觀點也轉換成死者的母親如何面對瞬間崩毀的人生,卻在領取愛子遺體重回現場的過程意外找到了新生的力量,這是唯一有幽靈出現的故事,讀來不覺恐怖,反倒在心底留下一絲溫暖。這位母親還熱心傳授同為旅人的年輕男子,關於追求女孩的三要訣「默默聽她說話、稱讚她的穿著、盡量請對方吃好吃的東西」,是非常實際又簡單明瞭的戀愛守則。

  〈不管是哪裡,只要能找到那個的地方〉有點像是偵探故事,委託人為了找尋失蹤的丈夫,拜託「我」進行詳細的調查,在實地造訪丈夫消失的地點時,這個現代的高層建築物帶出了一個驚人的寓言空間,「我」想找到的只是一個類似任意門的東西,如果能找到那樣的一個門,或許失蹤的丈夫就可以找得回來。「我」在那空間裡反覆進行確認的同時,對於自我的存在感逐漸稀薄,彷彿連語言本身都快要消滅的程度,有種耐人尋味的禪意在其中。

  〈日日移動的腎形石〉是一則雙重結構的故事,故事的男主角也是個小說家,他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因為從小聽父親說:「男人的一生中,只會遇到三個真正有意義的女人。既不會比這多,也不會比這少。」這句話頓時成了愛情魔咒,使他和異性的關係始終無法突破。當男主角真正遇上了生命中對他有意義的女人,才曉得失去了對意義的掌握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他開始學習如何在生活中找到平衡,面對比他更重視且追求平衡的那個神祕女子消失的空虛,他選擇集中心力寫好小說。他所創作的故事中,每日移動的腎形石代表了心中一個無可動搖的地位,當愛來臨總是毫無理由的,愛消失的時候,你知道心中的某個部分切斷了與世界的聯繫,那就是愛的意義。

  〈品川猴〉是讀者票選最喜愛的一個故事,失去名字的女人,像《神隱少女》裡頭的小千,為了找尋自己的名字,展開自我的探索之旅,她來到朋友推薦的一間人生相談室,接受類似心理諮商的輔導,表面上生活平順的人生,放下內心的武裝之後,是一連串無可奈何的妥協,她不明白人生為什麼這麼無聊?百思不得其解。故事進展到一半的時候,情節急轉直下,沒想到心理諮詢師居然找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從匪夷所思的嫌疑犯品川猴的身上,找到人生的解答,名字與意義的連結,名字與命運的因緣,都在釋然的微笑裡找到了安穩妥適的位置。

  「唯有從偶然性的迷宮裡,才能找到真實的小說人生」村上春樹如是說。

 

   本文曾發表於《城市画報》 文/銀色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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