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銀色快手 日本文學評論家


近日,台灣出版了一本隨筆集《離人:太宰治的人生絮語》讓華文讀者有機會接觸到寫小說的太宰治比較鮮為人知的另一面。本書收錄他發表在各報章雜誌上,關於人生哲學、生活雜思、文學見解,其中「如是我聞」一篇,更是針對當時的文壇大老毫不客氣的進行批判,表明自己堅守的文學立場和態度,語調辛辣,震撼了日本文學界,也顛覆了人們對太宰抱持的刻板印象,氣弱的文人書生也會有讓人刮目相看的時候,相信讀了這本隨筆集,能讓讀者更充分了解太宰治的性格為人和他的文學魅力。


生於沒落的地方貴族世家,又自稱是東北農民的太宰,他的一生原本就具備了雙重身分--「百姓」與「貴族」,既卑屈又倨傲,自恃高尚又時時感覺自己是被人嫌棄的落魄文人,應該是勝利組的人生,卻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永遠懷抱著挫敗感,正是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與無奈,面對生存的無能為力感,造就了太宰治這位偉大的日本國民作家極為濃烈的個人色彩,其代表作品為《人間失格》、《斜陽》,他的名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在讀者心中存留著十分深刻的印象。


太宰出生的時代與五四時期文學家魯迅活躍的年代部分重疊,太宰晚年(一九四五年)還寫了一部以魯迅遠渡日本仙台學醫的「心境小說」,為何說是心境?因為小說是虛構的,亦不求貼近歷史,而是借魯迅其為人性格,描述太宰治心中對於仙台的懷想,字裡行間洋溢著市井街肆的庶民風情,以及從異鄉人的角度進行一趟日本民族的深度心靈之旅。反觀太宰治自己的人生,倒像是一部陰鬱的私小說,自殺與厭世,憎恨世人的醜惡與自我否定,是貫穿這部小說的主題。


在他所寫的小說作品裡,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喃喃自語,始終用單手托腮的憂鬱小生,絮絮叨叨的述說那些生活中無關緊要的小事,並為此感到不安、焦慮與恐懼,盤旋在腦海裡的問題一個也沒有解決,卻開始自我否定、自我厭棄了起來。一想到明天早晨醒來又要面對著難以忍受的現實生活,還不如找個藉口溜出家門去喝酒,借酒澆愁乃人生茶飯事也。

是這樣一個充滿自我矛盾的普通人,有著滿腹說不出的委屈和不被人理解的孤獨,而文字是他唯一可以抒發的管道,因為這些想法如果去跟家人和朋友說,只會被嘲笑被當作是酒後的瘋話,文學對他而言,不是那種昂貴的高尚的名牌,而是像酒一樣被當作每日的生活必需品,其他事一概做不來,唯獨可以坐在小桌前勉強自己寫點東西,不管它是可以拿來糊口還是拿文學獎混點名聲,總之,太宰有他堅持的信念,企圖透過文學作品向上帝報告「人類生活的真實面」。


儘管太宰治發表在各大報章雜誌上的散文隨筆和他得獎受到肯定的小說作品,始終有人認為文體過於輕佻瑣碎又做作,像是滑稽的小丑在舞台上動作笨拙地進行表演贏得滿堂彩,因為他的文字嚴重的冒犯了這些所謂文學批評者向來秉持的某種道德規範,與其說是挑戰既有的權威,毋寧說是觸動了人們心中最脆弱的那條神經線,讓人覺得自慚形穢彷彿赤身裸體被太宰一眼看穿而感到無地自容罷。


若說到苦中作樂的作家,在近代以來的日本文壇,太宰肯定是首屈一指,無人能與之匹敵。這種源於日常生活敏銳的感知,絕不可輕易的冠上「天才」一詞,當然,他在文學上表現的才華無可置疑,但是會讓讀者如此喜愛,產生強烈的共鳴,並且效法他那種睥睨一切、君臨天下的口吻,卻在開玩笑的時候意外說出了真理,往往讓人猝不及防,為他的神來之筆感到震懾而佩服。

日本文壇將太宰治的作品歸類到戰後的「無賴派文學」,這個流派的作家企圖如實的記述虛無而頽廢的社會景象,以及置身於其中的人們是抱持著何種態度生存下去。他們極力反抗威權體制,對現實懷抱不滿,並以自虐與自嘲的態度,致力於描寫那些帶著陰鬱、病態的事物,簡言之,也充分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

太宰治其實相當聰明,他知道別人跟他邀稿無非是想要他表態,針對時事或文壇加以評論,他最討厭忸怩作態地寫一些不痛不癢的文字,他也知道讀者真正有興趣的是他的個人隱私,作為一個文學作家那些不可告人的事。因此,他的隨筆作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老老實實地寫他自己的私事,寫他煩悶的心情,寫他不想去面對的那些壓力,那些道德上的束縛。

不管是過往的追憶也好,或是從日常瑣事進行的自我觀照,反省與聯想,太宰的隨筆掌握住了一個至為關鍵的重點,那就是寫出他個人的人格色彩,透過筆尖讓讀者能夠身歷其境的感受太宰的性格和他的文學品味,獨特的世界觀以及那些發生在日常生活中無奈又好笑的尷尬糗事,看他的描述你會覺得這個人很親切可愛,進而在心中升起一個疑問,他為何能夠在讀者面前如此袒露自己的缺陷?他為何能夠如此誠實無欺?

這就是為何他的隨筆裡面一再強調「誠實的重要性」的緣故,他深知勞動主義至上的日本社會,凡事講求的是效率和功效,而企求藝術附帶意義與利益效用說明書的人,反而是對自己的生存欠缺自信的病弱者。他在文中嚴厲的批判那些努力生產文學作品的人,其實只是在大量製造商品,沒有一點可供閱讀的價值,因為他們在乎的名聲遠比自己的作品更重要,卻對作品必須傳達的真實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

他認為誠實是身為一位作家最基本的條件,而太宰則是用他寫下的文字為自己代言,說出真理這件事對太宰來說是無比重要,因為說謊和裝傻遠比說實話來得困難,他是一個不善於掩飾自己情緒和想法的人,越是想掩飾,內心的苦惱越是明顯地浮現在臉上,與其繼續這樣苦悶下去,倒不如去外面喝個爛醉來得痛快,浸泡在酒精裡的麻醉感或許可以讓他暫時忘卻生而為人的煩惱。

沒得煩惱的人生並不是真正的人生,因為沒有煩惱就無法體現什麼是快樂,就像黑暗和光明一樣,越黑暗的地方越能突顯出光明來,反之,越光明的地方,那黑暗就像臉上的一顆痣,如此顯而易見。而太宰就像是一腳踩在活著的地獄裡,拼命向世人訴說光明與美好是多麼重要的絕望先生。

在《村上收音機2:大蕪菁、難挑的酪梨》裡面,村上春樹提及有人去拜訪太宰,當面對他說「我討厭太宰先生的文學」太宰聽了很簡單地回答說「說這種話,還來到這裡,所以還是喜歡吧」。這種率真而自戀的發言,正是太宰的魅力所在。日本二次戰後不久,社會瀰漫著妥協與偽善,失去自信的日本人其實和太宰一樣,必須每日抱著自己的羞愧與自責度日,而太宰的文字看似戲謔不正經,實則悲憫而真摯,讀完總讓人打從心底升起勇氣和自信,不知為何有著微妙的治癒力,就連現在讀來都還是有相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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