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銀色快手
一直覺得後腦勺隱隱作痛聽說最近寒流又要來了
還是戴上毛線帽保暖最重要年紀大難免有些
毛病改不掉例如起床特別早擤完了鼻涕就想出門
去公園晨跑並且戴上毛線帽保護我的後腦勺
年紀大難免有些毛病反應在身體上例如會有牙結石
膽結石膀胱也會產出鵝卵石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常常在想我的腦袋裡是否也卡了記憶的結石
關於北伐剿匪抗日那些零零碎碎的陳年往事
只記得手臂上刺的標語文字大腿上碗大的傷疤
但是腦袋中完全不記得自個的親人長得什麼樣子
開放大陸探親的那幾年曾經回去家鄉好幾次
看到的都是一些陌生的親戚朋友以及他們的孩子
從他們的眼裡我找到了鄉愁我的故鄉應該落籍在台灣
即使厝邊隔壁攏叫我老芋仔
這稱號用在我身上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只是五零年代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我的腦袋
也不是子彈也不是腫瘤我擔心是阿茲海默症的前兆
是什麼故事讓我一次又一次感動涕零活下去
是什麼支撐著我走過荒涼又繁華的年歲
後來去榮總給醫生檢查他說的確有個東西卡在裡面
X光照不出來只好付多些錢進行核磁共振檢驗
終於掃描出異狀於是我簽下切結書也填好器官捐贈卡
把遺囑交給了律師,然後確認動手術的時間
歷時十多個小時醫生們終於順利
從我腦袋中掏出一顆藍綠相間的結石
赫然發現上頭有米粒雕工的痕跡
明明白白寫了三個字
「蔣 介 石」
※ 本詩收錄在銀色快手詩集《古事記》136頁 ※
- 【廖文賢的賞析】
每次讀這首詩的時候我都覺得這是在陳述一個哀傷幽絕的故事,以平淡的語氣。首段破題,讓我們知道詩中主人翁是位退伍老兵,並且把「後腦勺」勾勒出來。二、三、四段裡,敘述中漸露著一種「橋樑」的氣味。一種彷彿連結「過去」與「現在」的橋樑,這三段裡的大陸探親、鄉愁、老芋仔…等,都是「現在」。「過去」,迷濛地在時光之橋的那端。明確知道是從那端一路走來的,可是現在從此端望向彼端,則彷彿不能盡知。
詩中說「這稱號用在我身上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只是五零年代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我的腦袋/也不是子彈也不是腫瘤我擔心是阿茲海默症的前兆/是什麼故事讓我一次又一次感動涕零活下去/是什麼支撐著我走過荒涼又繁華的年歲」那樣的過去是什麼東西呢?從「現在」舉目四望,大陸已非故土,台灣又非原鄉,過去的往事已是「零零碎碎」,彷彿若有所失,兩端都不如人意,且有今夕何夕之感,那麼,那個「五零年代」的「什麼東西」,應該就是一座橋樑。一座支撐生命的、度過歲月的時光之橋。
六、七兩段銀色快手以實映虛,用了一堆我們平日都聽過的,如X光、核磁共振,甚至器官捐贈卡都出籠了。最後手術從後腦勺拿出來的是如米粒般大小的物事,直白地勾出「蔣介石」三個字。這代表的是老兵腦中的信仰、一種堅持、一縷希望、政治力量在身體裡造成的扭曲與塑造還有哀傷。
最後這三個字餘味無窮。我直覺地想到蔣的一張有名的照片:那是1971年的國慶閱兵頒布的官方照片,且加以加工變造。蔣身著五星上將戎裝,手持元帥權杖,面帶笑容望向遠方。後方天空有數隊空軍戰機列隊飛行。當時台灣退出聯合國,民心危疑,許多場合都有這張照片,甚至有的加以註解:「蔣總統將帶領我們反攻大陸。」不數年蔣接連發生陽明山車禍、昏迷、最後病逝。這個把他神話到最高點的圖片,如今我看,徒留哀傷與諷刺。
本詩另外觸及的是政治社會化的問題。就我自己記憶所及,1988年蔣經國死,文訊出版了一本《在每一分鐘的時光中》,該書為文藝界紀念追思蔣經國的文集,卷尾有詩部,記得還有很多名家如余光中、鄭愁予等。這是我所記得以當世政治領袖入詩的少數作品。惟其一因出於感情衝動(出版時距蔣過世不及一年),又是一面倒頌聖,感覺上不盡能傳世。美麗島事件後,反對運動的健將林義雄之母及女兒被殺,輿論多有認為是當局下的手,這事引起詩人的同情。楊牧、許悔之都有詩,其中,許悔之的〈不忍〉還在幾本他的詩集裡反覆出現。
不過,不知道是我孤陋寡聞,還是真的不多,「蔣介石」倒很少與現代詩有干係。銀色快手的這首詩算是一種出發的角度。蔣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但直到今日,都還沒有辦法說已經「蓋棺論定」。他的面目極為多變,隨著時代有不同的轉移與評價。從二零年代的「紅色將軍」,到三零年代左翼份子口中的「新軍閥」、右派人士心中的「最高領袖」、抗戰時曾經萬眾一心的「蔣委員長」;四零年代末期成為「蔣總統」,到了台灣,不斷上升,最後提到名諱,必須空格敬稱,且是「民族救星」、「民主長城」…。他死以後很久,另一個陰沉的說法才悠悠浮上檯面:這個「大資產階級買辦、美帝走狗」、這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劊子手」、這個「發展經濟肅殺政治的變相皇帝專制強人」…。
然而身處時代裡,人接受資訊很難不受政治宣傳的影響。這裡提出三個與蔣有關的文本以為初步的考察:銀色快手這首詩選擇了以老兵的角度觀察蔣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這樣的角度帶著一種悲憫,也有種時光沉澱的哀傷。我則在另首詩〈二月〉裡有提及蔣:
「這是一個入口,1944年的重慶,書背快翻閃逝的關鍵字,期末報告的緣故,我坐在委員長寬敞微涼的大辦公室裡面,背景好像少了竊竊耳語的侍從人員,都可以聽見,熱情的美軍上尉,摟著中國女友招搖自窗下而過,蔣介石背著我面窗坐著,苦惱著,修飾蒼白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他不回頭。我與他沉默對坐,我壓抑著,抽搐著,失望著,除了吊扇以及日軍動向的急電以外,一整個星期就只這樣一個鏡頭。」(《故事之牆》頁21。)
我選擇的切入點是在歷史的陳牘(堆積時光之書)裡,乍然與其神會。1999年2月,諸多事情驚擾,我在趕寫期末報告的同時,翻看蔣的日記,忽然覺得可以神入那種時代(1944年10月,日軍發動最猛攻勢,美方則要求蔣交出兵權)的焦急與蒼白。這裡的蔣則作為一個承載意念的媒介,「神入」的橋樑。其實,「面窗坐著,苦惱著,修飾蒼白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壓抑著,抽搐著,失望著」,不僅是當時我的寫照,也是我對蔣,一個相隔數十年的後生小子對歷史名人的直覺。
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我們也可驚訝地見到蔣的蹤影。在可樂王的圖像書《旋轉花木馬》裡,有一張扉頁以泛黃的舊照片翻拍,那是一個壽堂,蠟燭彩帶不提,還堆了些壽桃水果什麼的,堂上「供」的,恰又是蔣的戎裝照!在七零年代初的台灣,蔣的神格化到了盛極難繼的地步,中小學生每逢「今上」誕辰,必須去拜壽。即使是一輩子沒有見過「民族救星」的一般人,逢此時,腦子還是會無奈地被人灌進些關於政治正確的資訊吧。這裡,蔣的壽堂、戎裝照、國民黨,都變成了一種時空的媒介,它抽離道德評價,管它蔣是好人壞蛋,而僅是帶我們懷念那個曾經過的時空。這與銀色快手詩中那粒小小的「蔣介石」,實在有異曲同工的妙處。兩者取徑不同,用境則一。
為紀念那個「荒涼又繁華的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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