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銀色快手
對我來說,會勾起鄉愁的食物是牛肉麵。小時候的滋味一旦被味蕾牢牢記住了,那充滿鄉愁的滋味是你一輩子也忘不了。
記憶中初嚐牛肉麵的滋味是位於新店建國路上的川味牛肉麵。這家店開了三十多年,最近聽說搬到中興路三段,不知道還是不是原本的老闆,總之,很懷念它的滋味。走在街上,遠遠地就可以聞到牛肉燉煮時傳來的香氣,混合了八角的香料味,牛肉紅燒特有的甜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嗆辣味。
那時候,年紀還小,父親偶爾會帶我去吃牛肉麵,我記得離家並不遠,從明德路走進巷子裡,走到建國路左轉幾步就到了,父親會喜歡這家店,不是沒有原因的,主要是道地的川味湯頭,有著濃厚的眷村家常味,父親是隨國軍逃難來的,還沒讀海軍官校前,暫住在左營遠房堂伯的家,那裡好像也有賣牛肉麵的家常小館,但我從未嚐過老眷村牛肉麵,到底有多好吃,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記得那家店的招牌,就用白色的塑膠水缸倒掛,用紅色的顏料寫著大大的正宗川味牛肉麵,店裡貼了些流行海報,一大鍋滷牛肉加上一大鍋燉湯,就這樣簡簡單單賣起牛肉麵來,老闆嗓門子大,皮膚又黑,看上去像原住民粗獷的外表,大家都叫他黑人,他的手臂特別長,用煮麵的長筷子把煮好的麵快速撈上來,在空中甩麵的姿勢真是帥到一個無法形容。麵要有嚼勁,這工夫不能少,湯汁要夠味,煨煮的火候要控制得宜,牛肉自然得挑新鮮現宰的牛隻,而獨門秘方就是它的滷汁,煮麵要學容易,可是這滷汁的配料比例口感,才是扎實的真工夫,要真能掌握到箇中三昧,想要開一家牛肉麵名店絕對沒問題。
每次遠遠看到黑人老闆,彷彿黑檀木般在熱氣蒸騰的滾水前,只見他涔著汗的額頭露出油光,依然專注於手上舞動的麵條,並細心盛好滷到入味的牛肉塊,加些牛肉原汁,再加上高湯,對我來說,那一連串的動作就像是舞台表演的藝術,看得我是口水直流,恨不得下一碗麵就是我的,軟嫰多汁的厚切肉塊,紅燒蔥辣的嗆鼻味兒,伴隨著酸菜的濃郁牛肉湯,Q彈的家常白麵,爽口的滋味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依然難以忘懷。
於是,整條建國路上,乃至整個新店市,黑人牛肉麵響鐺鐺的名號不脛而走。它曾經從建國路搬到民族路,也曾經搬到建國路靠近大豐路口,後來那間店頂給別人做了好多年,又搬回民族路,現在則是搬到店租沒那麼貴的中興路三段相對偏僻的地段,一家店搬來搬去,難免會流失客人,但愛吃的老饕們依然是聞香而來。
之所以會印象如此深刻,初次嚐到口感如此濃厚的正宗川辣紅燒牛肉麵,我覺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了,牛肉塊選的是上好的牛腱肉,老闆大方撒了大把切好的青蔥和自家醃製的酸菜,嗆辣之餘猶有肉汁在齒間來回盪漾的鮮甜回甘,若以三十多年前的物價而言,六十五塊錢的牛肉麵也不算便宜,記得當時一個大大的菠蘿麵包才三塊錢,如今牛肉麵則是漲到二倍價錢,跟永康街牛肉麵反應租金的高物價相比,還是超實惠划算。
父親出生於江蘇省泰興縣,長江北岸的一處綠野平疇的村莊,盛產白果(即銀杏的果實)另一特產竟然是麻將,但我從未踏上父親的故鄉,也不知去哪兒尋根才好,有次當面問了司馬中原爺爺,他到過父親的家鄉,他說那裡的人啊,吃的東西和口音也跟他家鄉的人很像,司馬中原是安徽人,有陣子他照片上看起來跟我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造出來似的,長得極為相像,我拿司馬中原的照片給父親瞧,父親也直呼不可思議。
千禧年的隔年,父親往生了,此後,每見到司馬中原總有見到我父親還好端端活著的幻覺,倍感思念。在那個烽火連天戰亂的年代,典賣了身邊所有家當,連師範學校也來不及好好念完,就從上海的黃浦江口好不容易換到船票,也沒來得及通報家人,就尾隨著軍隊逃難到台灣,那是大江大海的年代,船上的人暈得暈吐得吐,慌亂和恐懼一定伴隨著他們好長的一段時間,來台灣無非就是圖個安穩的家。
父親很少透露他年少時期的事,我想他並非記憶不好,而是那時候太苦了,太多不為人知的內心複雜,也不知從何說起。除了父親以外,本家的親族幾乎全留在大陸老家,沒能逃得出來,而父親和家人一別就是四十多年,殷切地期盼有天能見到熟悉親人的渴望,無時無刻在父親的心中燃燒著。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思鄉情濃的想念,使我耳濡目染間,也不免沾染了父親溢於言表的鄉愁。那些七零年代散見於西門町中華路、重慶南路、南門市場、信義路、忠孝東路善導寺附近的江浙小館、川菜館、湖南菜館、北方館子、也是父親和好友們杯酒相酌,暢聊往事的地方,還是小蘿蔔頭的我,從小就生得一張挑剔的嘴,也跟著父親吃遍大江南北道地家鄉菜的各式美味。
長大後,印象最深刻的食物卻依然是牛肉麵。
隨著念書、畢業、工作、後來結了婚,我的牛肉麵滋味之旅,足跡從新店一路延伸至桃源街、和平東路、延平南路、永康街、公館、塔城街、板橋、乃至於現在落腳的桃園市、中壢市,各家都有自己的獨門妙法,煮出香辣濃郁的湯頭,那些香料、佐料混合而成的複雜滋味,正是人生嚐遍的各種滋味。還有的店家提供免費的辣油、酸菜、辣椒醬、白醋,任你加個夠,肚子餓的時候,真想來一大碗熱騰騰的牛肉麵裹腹,犒賞自己一番。
父親退休後,很無奈地被醫生宣告腎功能不全,必須要洗腎,前前後後在新店的同仁醫院血液透析中心洗腎洗了七年,原本高血壓而口味重鹹的他,被迫要接受清淡的飲食,對他來說,洗腎像是慢性的折磨,像無止盡的地獄一樣,但更折磨的是從此和美食好像斷絕往來似的,醫院提供的膳食是毫無滋味可言,而那段期間唯一能稱得上是享受,就是我和老弟輪流陪他吃一碗黑人牛肉麵,那是他痛苦的接受病痛期間,短暫嚐到人間滋味的美食,雖然所有吃下去的營養,經過血液透析之後全數流光,父親的身形愈見消瘦,可是每次點大碗紅燒牛肉麵,他還是會吩咐老闆為他加麵,吃麵的時候也是我難得看見父親臉上露出笑容的時候。
那時候,我正處於和家人關係最緊張的時尷尬期,面對父親常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麼才好,總是在言語上頂撞父親,或惹他不高興,或做出令他難過的事,總之我是個非常不聽話不懂事沒分寸的年輕人,當時應該要撥出時間多陪陪父親的,但我非常怯懦,非常恐懼,不知道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也沒來得及把握機會孝順他老人家,我想父親當時一定很生氣也很困惑,為什麼就這個兒子不懂得瞭解他的心情呢?一思及此,內心百般罪疚,難以形容。
想到牛肉麵,有時會想起父親。想起父親叱責我嚴峻的表情,想起父親吃牛肉麵時滿足的表情,想起父親的時候,心頭仍是暖暖的,他從未離我們遠去,但鼻頭是酸的,不禁熱淚盈眶。也許吃牛肉麵的時候,我靠近父親最近,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短暫美好時光,不為別的,專心把麵吃完,記得把湯也喝完。
對你來說,會勾起鄉愁的食物是什麼呢?
圖說:照片上是最近吃的大庭牛肉麵 新北市板橋區莒光路8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