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在六六年的冬天,從我仰望不見
權力集中的雲端撒下了無數綿密的、隱形的繩索
緊緊縛住我肉身與靈魂的各處關節,
呵,於是我也無意識地
隨著擴音器傳來的軍樂起舞了
──陳克華的詩〈文革之後,一個紅小兵的自述〉
文/銀色快手
生活在安逸年代的我們,實在難以想像「文化大革命」是怎樣一場人間浩劫!
初讀陳克華這首詩,頓覺熱血沸騰,立刻抄在我的記事本裡,反覆地閱讀,想像自己也親身參與當年小鬼們的狂歡節,那是高唱「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美好時代,也是個價值體系全面崩解的黑暗時代。如果把中國比喻成一棵參天古木,紅小兵們宛如成千上萬的紅火蟻在黃土地上蔓延,恨不得把這棵老樹連根挖起來啃食殆盡,最後什麼也不剩,只剩一顆顆毫無血色被掏空的灰色心臟,垂掛在荒野間的萬人塚上迎風飄搖,這就是我心中帶著詩意而朦朧的文革印象。
然而,這本厚厚的《後悔錄》硬是把那爛瘡疤似的陳年往事給掀了底,讓人瞪大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原來文革是這麼搞起來的,思想教育第一優先,管你什麼忠孝仁愛祖宗八代,誰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就遭殃了,要是看誰不順眼先扣上一頂帽子再說,逞其喉舌凶狠瘋狂的漫天批鬥,今天那個倒楣鬼被打成黑五類、紅五類不重要,重要的是全民參與的過程,從小培養把階級敵人鬥臭鬥爛鬥垮的戰鬥姿勢,將來就是不折不扣的革命中堅分子。
偏偏咱們的主人公曾廣賢不是什麼威名遠播的英雄人物,充其量只是個狗嘴吐不出象牙、命中帶衰的小人物,誰都不願意跟他多靠近一步,深怕自己哪天被他給出賣了都不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失敗的樣板,用台語講就是「抓扒仔」,他始終在後悔自己所做出的決定,彷彿他每一次的選擇都導向無可挽回的厄運,可是他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地反省過自己,只會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積習難改的他,恐怕這一生懊悔的不只是命運的可悲,更是錯得離譜、錯得荒唐的人生碎片!
這樣的角色反倒容易讓人同情,引人共鳴,很可能你我身邊都有一兩個曾廣賢,動不動就在那邊怨人尤人、搬弄是非、沒事打小報告,守不住半個秘密,最後自己還惹得一身腥,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從曾廣賢的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或許人們走在路上似乎連影子都是歪斜的,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信念價值之後,究竟該如何找尋出路,當曾廣賢翻箱倒櫃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是鹹菜乾似的曝曬在陽光下的時候,你是否也從如斯細瑣的回憶中找到了一些反省的教材?
我忽然想起大陸先鋒詩人于堅所寫的一首長詩「零檔案」。全詩只使用動詞和狀態詞,去描寫那個言論受禁錮的文革年代,檔案室變成了意象豐富的隱喻,許多人的一生在這裡被記錄、保存或是刪除,過著隨時被人監視、監聽、挨批的生活。就像最近獲得奧斯卡提名最佳外語片的「竊聽風暴」,任何人都不能信任,做什麼事都疑神疑鬼,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如果曾廣賢去當秘密警察的話,我相信他一定非常稱職、得心應手。只是在他身邊的親朋好友們,時時刻刻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感覺在夾縫中生存的他們怪可憐的。
隨著故事劇情深入歷史浩劫的核心,被拆毀的其實不光是具體的建築、文化的遺產,更嚴重被摧殘、腐蝕的乃是精神文明、情感教育,如同作者在文末提示我們,一切都在變化,我發現這變化那變化,不如我們心裡的變化大,從情欲的角度切入,我們可以看見大陸在文革後以及改革開放後,思想變化或是情感生活上的差異性。任何事的發生絕不是船過水無痕的,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作者鉅細靡遺展現出生活上的細節,讀來淋漓暢快,欲罷不能,讓人一窺那個時代和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究竟歷經了多少次板塊運動,才造就了今日的文明社會。
能讀到這本小說的讀者是幸福的,因為你們擁有通行證自由進出「東西」的記憶倉庫,可以任意取用裡面擺放的物品,那怕是髒了舊了,用肥皂抹一抹洗一洗還可以重複利用,這個屬於人性展演的活動空間,從集體時代的象徵,一躍變成了娛樂場所,說荒謬真是荒謬至極,和那些政客篡改教科書在本質上幾乎沒什麼兩樣,新的一代竭盡所能削除、剷平過往的祖輩記憶,只能說走進歷史胡同裡,再怎麼光輝燦爛的事蹟,最終都成了精神文明的廢墟啊!
2007.02.09 銀色快手 筆於桃園
書名:後悔錄作者:東西(廣西人,廣西作協副主席) 出版:馥林文化 日期:2007年3月
內容簡介: 講述一個普通人曾廣賢的情感生活,生存在禁欲的時代裏,合法的性只存在於婚姻中。他因為無知和恐懼,錯過了向他大膽表白的少女;但活躍異常的欲望煎熬,還是讓他蒙著眼睛進入仰慕的女人的房間,卻什麼也沒有做就被誣告成了強姦犯。獄中十年,隔著鐵窗他卻獲得了堅貞的愛情,在情感的霉運之中,幾次情感歷程,人是物非。後悔指向亦不單是情感,而是他的生活狀態,一種生活的哲學,看似陰錯陽差,卻又是這個社會生活的本相。其情感經歷具有典型的中國人的情感方式,不斷後悔地生活在荒誕中,也有一定的現代哲學意味。
關於作者:「東西」這個筆名,在東西看來,名字好記,而且內涵豐富。東西說:「這兩個字,有褒有貶,使用它,還是需要勇氣的,這勇氣源於我沒把文學當作我升官、發財的拐杖。」儘管之前經過慎重考慮,但此後還是出現了好些他意想不到的場面:一堆文壇中人擠在張圓桌上吃飯,有人發問:「誰是東西?」「我不是東西。」「我也不是東西。」「噢,他才是東西。」 「看到地上的紙片有鉛字,父親會撿起來。當時我就想,如果有一天,他彎腰撿起來的紙片上,是兒子的名字和作品,他會怎麼想呢?」
「東西」原名田代琳,男,一九六六年三月出生於廣西,任職於廣西文化廳藝術創作中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協副主席。 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一九九六年《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據其改編的電影《天上的戀人》獲第十五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二○○六獲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小說集《沒有語言的生活》、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已被改編成電視劇《響亮》及電影《姐姐詞典》;小說《我們的父親》被改編為同名電視連續劇;《沒有語言的生活》和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分別獲得廣西第三、第四屆文藝創作銅鼓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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